诗文库 正文
请于江南诸州买纳茶货便宜施行奏 唐末宋初 · 王明
出处:全宋文卷三八、《宋会要辑稿》食货三○之一(第六册第五三一九页)
荆湖、两浙、江淮诸州出产茶货处,买纳数与卖数比较,若不相远,缘自前收复诸处旧管茶货数多,以至相承接压。臣前为荆湖、江南转运使,备见利害。税茶并拆色茶、外卖诸色茶等,人户各有旧额。使臣、职员务买数多,用为劳绩,拣选不精。人户启幸,多采粗黄晚叶仍杂木叶蒸造,用填额数,并于额外别利价钱,名为不及号茶。新时出卖不行,积岁渐更陈弱。欲望禁谕出茶州县人户,将来造茶须及时采新芽嫩叶蒸造,卖纳入官。至八月终,中卖送纳了毕。又虑采造不及所卖元额,乞于递年数内只买八分。内有人户元定根税茶额外,后来茶园荒薄,采纳不办,曾有披诉称每年衷私于有茶人户处收买供纳者,委自州县检验不虚,别无体量,依例定地税申奏。又收复江南后,将诸色税物折科茶货,亦有送纳不办者,乞许人户取便送纳。元无税物,愿以茶折纳者,亦听。如此则人遂宽舒,茶无积压。如人户依前将不堪茶货卖纳,茶司依条施行。监场使臣、职员等容纵专典、拣子等启幸买纳下次弱茶,亦乞勘罪严断。其建州的乳已下茶货,买纳即多,支卖全少,乞别降指挥擘画。
问鲁作丘甲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五四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六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五、《唐宋名贤确论》卷二
对:先王之为天下也,不求民以其所不为,不强民以其所不能,故其民优游而乐易。周之盛时,其所以赋取于民者,莫不有法,故民不告劳,而上不阙用。及其衰也,诸侯恣行,其所以赋取于民者,唯其所欲,而刑罚随之,故其民至于穷而无告。夫民之为农,而责之以工也,是犹居山者而责之以舟楫也。鲁成公作丘甲,而《春秋》讥焉。《谷梁传》曰:「古者农工各有职。甲,非人人之所能为也。丘作甲,非正也」。而杜预以为古者四丘为甸,甸出长毂一乘,戎马四匹,牛十二头,甲士三人,步卒七十二人,而鲁使丘出之也。夫四丘而后为甸,鲁虽重歛,安至于四倍而取之哉!哀公用田赋,曰二吾犹不足。而夫子讥其残民之甚。未有四倍而取者也。且夫变古易常者,《春秋》之所讥也。故书作三军、舍中军、初税亩、作丘甲、用田赋者,皆所以讥政令之所由变也。而《谷梁》、杜氏之说如此之相戾,安得不辨其失而归之正哉。故愚曰《谷梁》之说是。谨对。
策问一十六首 北宋 · 苏辙
出处:全宋文卷二○八四、《栾城第三集》卷五
问:大钱直十行于世,仅十年矣,物重而钱轻,私铸如云,百物踊贵,民病之久矣。朝廷知之,凡官府之积以数千万计,而民间之畜不可胜数。以民之不易也,弃而不惜,十损其七。圣人仁民之意,可谓深矣。然窃意旧钱耗于盗铸,新钱在者十三,而公私百用大率如故。求所以善其后者,不可不预讲也。愿著之于篇,有司将有采焉。
问: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行于天下,无一物而不由,无一日而不用,而佛、老之教常与之抗衡于世。世主之欲举而废之者屡矣,而终莫能,此岂无故而能然哉?诸生皆学道者也,请推言其所以然,辩其不可去之理,与虽不去而无害于世者,详著之于篇。
问:河朔有桥非古也,河流于澶而桥始成,南北通行,契丹来和,百有馀年,夫岂偶然也哉?今河出于滑,古所谓白马之津也。白马之津是谓官渡,渡则可,桥则否。桥屡成矣,而河涨辄败。以虏使之岁至也,而不能已。朝廷睦邻之意厚矣,而河朔之人或以为病。方今之计,其便安在?
问:士大夫居闾阎间,习知民病,其多不可尽言也。姑问其六,曰:何以使民习于孝悌而无邪僻?何以使士安于实行而无矫伪?何以使吏食其禄而无妄取?何以使文符稀少而赋敛时办?何以使兵安其戍而无逃叛?何以使囹圄空虚而无数赦?
问:尧忧洚水之害,朝多贤者不用而用鲧。鲧九年无成功,民被其患者多矣。武王克商,微子,帝乙之元子,其贤闻于天下,不立而立武庚,武庚卒与三监叛,几为周室大患。此二圣人者,知其不可用而用之耶,抑亦未之知耶?宜有以辨之。
问:孔子称颜子箪食瓢饮,不改其乐,一时门弟子莫及之者。而韩子以此为哲人之细事。子路称千乘之国,师旅饥馑之馀,可使有勇而知方,孔子目之以政事,不以仁许之,而孟子以为贤于管仲。孟子、韩子之言果得孔子之意矣乎?
问:三代圣人其所以治天下,大者诸侯,其次井田,其次肉刑。自三代之衰,强弱相吞,而诸侯自灭;贫富相并,而井田自坏;劓刖伤人,而肉刑自废。汉唐之间,儒者咨嗟太息,欲复三代之故而不能者多矣。请详论之,此三者诚非耶?三代圣人以此治天下凡千有馀年而未尝变,当时亦莫以为非者。诚是耶?自汉至今亦数千载,时用时舍,迨今扫荡无馀,而天下未尝不治。学者宜知其故,不可不论也。
问:学者皆宗孔孟,今考之于书犹有异同之说,姑论其一二。孔子之于管仲,虽以为小器,而许其九合之仁;其于子路虽称其有折狱之明,无缊袍之耻,而知其不得其死。至于孟子则高子路,下管仲。孔子之于伯夷、叔齐,以为古之贤人;称柳下惠言中伦,行中虑,而讥其降志辱身。至于孟子则皆以为圣人。然则学者今将从孔子欤,从孟子欤!其明言之。
问:舜命九官,凡为国之政无一不举。历夏商至周而六官之典备,至于今循之。然以今之官考舜之旧,而虞稷二官独废而不修。盖耕耨稼穑,草木鸟兽,皆民之所赖以生,而国用之所由以足者,而独无以专治其事,岂后稷、伯益之官昔为虚设,而舜之所命亦有不切于事者欤?可详论之。
问:鲁自宣公失政,三桓窃抚其民,至昭公,五世不竞,将逐季氏,遂以失国。然孔子相定公,将堕三都,费人不顺,兵及公侧,仅而胜之。成人拒命,伐之不克,几至于乱。孔子之为是何也?及其自卫反鲁,虽为大夫,不任其事矣。季氏将用田赋,使冉有访焉,默而不答。然齐有田氏之祸,则沐浴而朝,请举兵讨之。夫哀公君臣非能正邻国之乱者,孔子之为是,亦何也?
问:郊祀天地,见于《诗》《书》,固有国之常礼也。三代既衰,礼失其旧。秦汉之间,祀五畤,封太山,礼汾阴,杂出于郊祀之外,儒者以为此礼之大者。然五畤废于汉元,封禅止于晋武,当时自以为贤于秦汉。今将考论其实,此三者于唐、虞、三代抑尝行之乎?所谓封禅七十二君亦可信乎?秦不足言,汉之诸儒初不言封禅,封禅之端发于相如,相如之言抑可信乎?
问:祖宗承五代之馀,礼乐未完,学校未立,其所以为天下者,皆汉唐之遗事也。然自今观之,其削平僭乱,攘却夷狄,战必胜,攻必取。及天下已平,祥符、景德之间,百姓家给人足,相贤将勇,中外无事,朝廷有诤臣,州郡有循吏。至于文章之盛,至与汉唐相若。敢问其所以致此者何也?今自十有馀年,礼乐学校之政几一新矣,其将追继祖宗而止耶?汉唐不足言,其于三代其亦庶几矣乎?
问:桓文,五伯之盛也。方是时,楚以诸侯而僭称王。召陵之会,桓公责包茅之不入而不及其僭。柯之盟,曹沫兵劫桓公以求侵地,而桓公不以为罪。城濮之战,文公以君避臣,而不以为耻。围郑之役,秦伯私与郑盟,引兵先归,而文公不讨其贰。敢问伯者之盛,固若是而可乎?
问:人之所同好者生也,所同贵者位也,所同欲者财也,天下之大情尽于是矣。然此三者,常相为用。生者人之本也,无财则无以生,无位则无以养生而理财。作《易》者盖知此矣。既言三者而参之以仁义,其旨安在?
问:贤不肖之不能相及,虽父子兄弟之间有不免焉。尧舜之朱、均,周公之管、蔡,盖无足疑者。至于孔子门弟子三千馀人,其所谓贤者十人而已。此十人者与孔子周旋于天下,久者数十年,其历试而详观之者审矣。然子路事卫出公,庄公自晋反卫,劫孔悝而盟之,子路为孔悝攻庄公于台上,不知父子争国之不可也。田常乱齐,宰我助田氏,以陷于大戮。此二人者,亦何为立于孔氏之门乎?
问:善为国者惟其称耳。其取士也,因官而取人,故士无溢员;其用财也,量入以为出,故财无不足;其治边也,量力而辟土,故边无不守。今也取士日广,则官不能容;用财无艺,则常赋不足;开边日远,则见兵愈劳。将以救此,盖有举意而办者,亦有改途易向,虽久而不能办者,试详论之。
答刘韬仲(问目)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六○四
「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」,炳以为理当死而求生,是悖理以偷生,失其心之德也,故曰害仁。理当死而不顾其身,是舍生而取义,全其心之德也,故足以成仁。若比干谏而死,夫子称其仁,所谓杀身以成仁也。虽死不顾,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。使比干当谏不谏而苟免于难,则求生以害仁矣,未知是否?
此说得之。然更要见得失其心之德、全其心之德各是如何气象,方见端的。
君子义以为质,礼以行之,孙以出之,信以成之,何故不及仁?
更思之。
「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,其恕乎」,「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」,今之人多以姑息为恕,且自居官者言之。为州县则不敢击豪彊,为监司则不敢按赃吏,为台谏则不敢排奸慝,为宰相则不敢退小人,皆自以为恕,而不知恕者,如心之谓也。所恶于上毋以使下,所恶于下毋以事上,岂姑息之谓乎?夫仁者,谓之能好人可也,而孔子兼能恶人言之。炳谓恕字亦当如此体认,未知是否?
此说固善,然被排击、遭按退,决非己心之所欲。今乃欲施于人,又何以为如心乎?请更推之。
「庄以涖之,动之不以礼」,庄敬者,礼之容也,两句意疑相重。炳谓端庄不慢者,敬心之发,躬行之事也。所谓礼者,化民成俗之具,若为之冠昏丧祭之品节,以教民孝弟者是也。未知是否?
「动」犹「动民以行不以言」之「动」,礼只是在己者。
「民之于仁也,甚于水火。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,未见蹈仁而死者也」。《集注》之说曲折虽多,然词意精密,发明圣人勉人为仁之意最为紧切有功。《或问》节取范氏之说,词虽平而意则缓,且未见「蹈仁而死」一句,与上文不相应。如范氏仁不伤人之说,则与上句不合。如程子杀身成仁之说,与上句合矣,而地位不侔。炳谓不如《集注》之说,未知是否?
杀身成仁、蹈仁而死同异如何?更思之。
阳货之恶如此,圣人恐无不终绝之意。时其亡而往者,亦非欲其称,盖终不欲见之耳。遇诸涂者,乃不期而会,不可得而避,非得已也。未知是否?
恐未然。
伊川先生云性即是理,炳谓所谓理者,仁、义、礼、智是也。未知是否?
四者固性之纲维,然其中无所不包,更详味之。
子曰:「性相近也」,又曰:「惟上智与下愚不移」。夫人之气质虽有偏正昏明、纯駮厚薄之不齐,然禀生之初,未甚相远也,故谓之相近。至于上智之所以为智,下愚之所以为愚,亦皆其气质使然。既谓之相近矣,何故又有上智下愚如是之悬绝也?
气象虽相近,然亦有如是悬绝者。盖既曰气矣,便有此不同,不足怪也。
「吾岂匏瓜也哉,焉能系而不食」,《集注》云:「匏瓜系于一处而不食物」。古注云:「言匏瓜得系一处者,不食故也。吾自食物,当东西南北,不得如不食之物,系滞一处」。然匏瓜未尝不可食,而谓之不食物,何也?
不食谓不求食,非谓不可食也(今俗犹言无口匏,亦此类。)。
公山佛肸之召,诸家之说善矣,愚必以杨氏解佛肸章为得其要。盖公山之召而子路不悦,夫子虽以东周之意谕之,而子路之意似有所未安也,故于佛肸之召又举其所闻以为问,其自信不苟如此。学者未至圣人地位,且当以子路为法,庶乎不失其亲,不可以圣人体道之权藉口,恐有学步邯郸之患也。未知是否?
得之。
「人而不为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」,横渠先生之说所以与诸家不同者何故?若曰告之教之则是为之也,说得「为」字太重,经意恐不然也。未知是否?
为犹学也。
「今之愚者,诈而已矣」。智则能诈,愚者本无智巧也,何故能诈?
如狂不直、侗不愿之类。
「予欲无言」,盖夫子以子贡专求之于言语之间,告之此以发之。子贡未能无疑,故夫子曰:「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」。盖欲其察之于践履事为之实也。程子所论孔子之道如日星一段,虽引「无言」之文,然其大意却似说无隐之义。至其言,犹患门人未能尽晓,故曰:「予欲无言」。夫恐其不能尽晓,当更告之,而曰「予欲无言」,何也?或曰「予欲无言」一章实兼「无隐乎尔」之义,盖四时行,百物生,所谓无隐也。程子之说盖推明夫子启发子贡之意,欲其求之于践履事为之实者。未知是否?
恐人不能尽晓而反欲无言,疑得甚好。更熟玩之,当自见得分明也。
「四时行、百物生」两句自为体用,盖阴阳之理运行不息,故百物各遂其生。圣人之心纯亦不已,故动容周旋自然中礼。未知是否?
有此意。
宰我游圣人之门而有短丧之问,不类学者气象。诸家之说或谓至亲以期断,而宰我欲质其所知,有疑而不敢隐,所以为宰我,盖欲闻其过也。炳以为宰我在圣门虽列于言语之科,然哀公问社,而有使民战栗之对;方昼而寝,夫子有朽木粪土之讥。观其地位如此,则宜有短丧之问也。未知是否?
短丧固是不仁,然其不隐不害为忠信。此一事而兼有得失,得失又有重轻。
「年四十而见恶焉,其终也已」,圣人立言之意,固是勉人及时进德,然乡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恶之,苟有特立独行之士,不徇流俗,众必群嘲共骂,何为而不见恶?学者亦不可不知也。未知是否?
见恶亦谓有可恶之实而得罪于能恶人者,非不善者恶之之谓也。
柳下惠三黜而不去,其言若曰:「苟以直道事人,虽适他国,终未免三黜。若肯枉道事人,自不至三黜,又何必去父母之邦」?观其意盖自信其直道而行,不以三黜为辱也。此其所以为和而介欤。若徒知其不去之为和,而不知其所以三黜者之为有守,未足以议柳下惠也。未知是否?
得之。
接舆歌而过孔子,盖欲以讽切孔子。孔子欲与言之,则趋而避之。孔子使子路问津于长沮、桀溺,固将有以发之,而二人不答所问,傲然有非笑孔子之意。至于荷筱丈人知子路之贤,则止子路宿,杀鸡为黍而食之,见其二子焉,其亲之厚之如此。孔子使子路反见之,则先去而不愿见矣。数子者若谓其无德而隐,则佯狂耕耘以避乱世,澹然不以富贵利达动其心,而确然自信不移,若有所得者。若谓其无故而隐,则危邦浊世,道既不行,亦未见其必可以仕也。特其道止于归洁其身,而不知圣人所谓仕止久速者,知所谓无可者矣,而未知所谓无不可者也。故其规模气象不若圣人之正大。若以素隐行怪视之,愚意未知是否。
无道而隐,如蘧伯玉、柳下惠可也。被发佯狂,则行怪矣。沮、溺、荷筱亦非中行之士也。
「柳下惠为士师,三黜而不去」。所谓降志,如不去之类;所谓辱身,如三黜之类。然圣人列之于逸民者,不知于何处见得柳下惠遗逸处?
见上。
「君子不施其亲」,谢氏曰:「对报之谓施。如亲党,特无失其为亲而已,岂有施报往来之意也」?谢氏之意不明。窃意其说若曰,君子所以厚于亲党者,特欲不失其亲亲之义而已,岂有施报来往之意?犹言其岂望施报来往也,其说与经文不通。炳所录《或问》解此段内有两句云:「人之所以害其亲亲之恩者,其失在于望报而不在于施」。炳谓「施」字上漏却「不」字,未知是否?
谢说不通,故《或问》中辨之,文意分明,不脱字也。
明道先生云:「人生而静,以上不容说,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」。人生而静以上何故不容说?才说性时,何故已不是性?未明其旨。
不容说者,未有性之可言。不是性者,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》卷九。又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四七。)。
得失:原缺,据宋闽本、宋单刊本改。
御试策 宋 · 胡铨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○一、《胡澹庵先生文集》卷五
问:盖闻治道本天,天道本民,故视听从违,不急于算数占候,而惟民是察,持以至诚,无远弗届,古先哲王罔不由斯道也。朕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,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,念必抚民以格天,庶或悔过以靖乱。踰年于兹,寝兴在是。故府库单匮,军费倍滋,而赋歛加薄;外患未弭,寇盗尚多,而追胥有程。择守令以厚牧养,责按廉以戢贪暴。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,凡曰聚所欲、去所恶者,朕未有闻而不恤,恤而不行也。然而迎亲之使接武在道,而敌情未孚;保国之谋刻意在兵,而军势未张。躬纯俭以敦本,而骄奢之习未悛;扩大公以示训,而私枉之俗尚胜。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,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。田亩未安,旱蝗害岁。岂朕不德,无以动天,抑政令失宜,而民以为病乎?何精诚之弗效,而祸乱之难戡也?伊欲复亲族,奠疆埸,清寇攘,善风俗,使百姓安业而亹亹迓衡,何修而可以臻此?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,诚亦勤矣,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,其悉言之无隐。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,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,非朕之所欲闻也,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,朕将亲览焉。
臣对:臣闻国将兴听于民,将亡听于天。汤武听于民,其兴也勃焉;桀纣听于天,其亡也忽焉。方桀纣之未亡也,谓己有天命,曰:「我生不有命在天」!彼以天命为真可恃,偃然自谓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及其亡也,诸侯归商者三千,资以胜夏,则成汤以兴;诸侯归周者八百,资以胜商,则武王以兴。夫汤武听于民而反以兴,非民兴之也,修人事以应天,是以兴;桀纣听于天而反以亡,非天亡之也,恃天命而虐于人,是以亡。兴亡之端,厥监在民而不在天,甚易晓也。而中材庸主,每每反之,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深悲,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,而世主不悟也。陛下起干戈锋镝之间,适丁天下倥偬不暇给之秋,外乱内讧,佥人柄朝,边方有风尘之虞,中原有新羁之马,赤子入无知之俗,民愁盗起,祸稔萧墙,王室摇摇然几如一发引千钧。当此之时,可谓乱甚矣!臣愚谓陛下宜焦心尝胆,听于民之时也。而陛下策臣等数十条,大概质之于天。首曰:「盖闻治道本天,天道本民」。又曰:「岂朕不德,无以动天」?又曰:「何精诚之弗效,祸乱之难戡也」?似皆听于天者,此臣等所深疑,而愿为陛下直言无讳也。伏读圣策曰:「盖闻治道本天,天道本民,故视听从违,不急于算数占候,而惟民是察,持以至诚,靡远弗届,古先哲王罔不由是道也」。臣有以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。臣谨按《春秋》祸变之由与祖宗已然之故事,为陛下陈之。为《春秋》之说者,曰:「正次王,王次春,王者上承天之所为,而下以正其所为」。此汉儒傅会之论,臣谓不然。臣闻圣人作《春秋》,尊一王之法,为万代训,未尝有明言天者,盖谓天道难测,若深言之,则遂以为茫昧莫究而忽于天;若浅言之,则天下后世遂溺于阴阳灾异而蔽于天。圣人推变于天常,与人事杂而书之,至其变见祸败,或应于数十年之后,甚则或不旋踵而应。国家将有失道之败,天必先出灾异以谴告之;不知自省,又出怪异以警惧之;尚不改悔,覆败乃至。苟无其事,变不虚生。若痛自惕惧,侧身修行,则祸灾灭塞,可转为福。此《春秋》之大凡也,以此知天心之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。自非大无道之世,天尽欲扶持而安全之,此古先哲王所以持以至诚而不急于算数占候,诚知夫天人相与之际,甚可畏也。我国家自江南平定,太祖感宇县分割,生民受弊,恻然涕下,思有以布声教而抚养之,是时识者知天命固已牢不可解矣。且如择一法官,细事也,而太祖择王济,则曰:「无或有冤滥以致天灾」。任一宪台,细事也,而真宗选诸道提点刑狱,则曰:「一夫受冤,即有沴灾」。夫一夫受冤,宜未害也,而祖宗惕然动念,惧致天罚,则民之不可忽,而造物之不可欺也明矣。陛下龙飞之初,传檄四走,天下莫不翕然响应。臣愚虽不识天理。以人事卜之,知天意固已有在。比来圣虑渐弛,浸不克终,国势委靡而不振,生民愁苦而无聊,天意向背,殆有不测,可胜寒心!臣愿陛下持以至诚,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无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圣策曰:「朕承祖宗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,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,念必抚民以格天,庶或悔过以靖乱,踰年于兹,寝兴在是」。兹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。呜呼,陛下兴言及此,亦知有宗庙社稷之托乎?亦知有父母兄弟之忧乎?知有宗庙社稷之托,所与任其托者为谁?知有父母兄弟之忧,所与分其忧者为谁?任其托、分其忧一非其人,则天下之大势无复救矣。臣闻天下大器得之甚难,败之甚易,莫不由夫祖宗辛苦艰难以成立之,莫不由夫子孙顽率奢傲以覆坠之。成立于百年而覆坠于一日,遂使祖宗艰难之业并与祖宗社稷一旦丘墟。是以圣人作《春秋》,于乱君亡国痛以王法绳之。谨按昭二十二年书「王室乱,刘子、单子以王猛居于皇」。是时新有景王之难,王猛以幼冲而嗣大位,刘、单以庸材而相幼君,社稷危如赘疣,则王室安得不乱?夫王室天下根本,根本一乱而播迁于皇,则俶扰阽危亦甚矣。卒之天王蒙尘,避子朝之难,终昭公之世,仅复成周,至黄池之会,天下奔溃。而圣人独反覆书之,重社稷也。陛下以单微幼冲之资,独戡多难,则危如王猛;左右大臣,以险佞而佐大计,则庸如刘、单。臣恐王室之乱,又甚于子朝之难矣,安知江都之幸,不变为狄泉之胁迫乎!是陛下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,而未知荆卿、何罗窃发于肘腋之间。愿陛下思太祖得天下之难而早图之,监《春秋》王室之祸而慎守之,毋谓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而遂解体也。谨按襄二十八年书曰「公如楚」,二十九年书曰「公在楚」,又曰「公至自楚」。窃原鲁公如晋、如齐、如京师,皆未尝书「在」,独于楚书「在」,何也?曰:楚虎狼之国也,襄公如楚既非常,而踰年不反,祸且不测,书曰「在楚」者,盖臣子痛君父之失所在也。以今两宫有沙漠之狩,孰与如楚之危哉!且襄二十八年如楚,至二十九年而归,《春秋》深危之,况两宫暴露于穹庐,三年于此矣,则陛下怀父母兄弟之忧,臣愚不知何以处之?为陛下计者,独不念「在楚」之事乎?臣愿慎择贤佐,惟断惟果,侧身忧灾如宣王,厉精综核如孝宣,锄去乱略如光武,刚明果断如宪宗,复雠雪耻如勾践。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陛下首策以此,中则曰:「府库单匮,军费倍滋,而赋歛加薄;外患未弭,盗寇尚多,而追胥有程。择守令以厚牧养,责按廉以戢贪暴。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,凡曰聚所欲、去所恶者,朕未有闻而不恤,恤而不行也」。此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。臣闻治天下者正如疗疾,方天下之既受病也,府库单匮,军费倍滋,则病在血脉矣;外患未弭,盗寇尚多,则病在肠胃矣,客邪干正矣。择守令以厚牧养,犹导之以汤液醪醴而助真气也;责按廉以戢贪暴,犹投之以砭剂而攻强阳也。如使人血脉受病,肠胃又受病,而导之以汤液醪醴者,或失节焉,则疾日甚。疾既甚而投之以砭剂者,又非良药,祗速其死耳。医国者亦然,故方天下受病之际,府库竭矣,军费滋矣,外患炽矣,寇盗多矣,乃牧之以不贤之守令,扰之以不才之按廉,是犹疾已深而投之冶葛,岂不殆哉?臣请历言其弊。臣闻府库单匮,军费倍滋者,以兵冗而坐食也,以师老而费财也,以生寡而食众也,三者今之最大弊也。自古兵无事则不可使聚,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,其势然也。昔汉之兵制,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卒,京师亦不过南北期门、羽林之兵而止。至于边境有事,诸侯有变,皆以虎符调发郡县之兵,事已辄罢。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困,兵甲未尝聚也。唐置十六卫,无事则力耕而聚粟,非但自赡,且以广官储,是以其兵虽聚于京师,而天下亦不困者,未尝无事而食也。我朝沿近代养兵之法,一兵给与衣粮,岁约五六十缗。太祖得周代之兵,中外止有二万而已。至乾德间,中外止十万兵耳。太宗尽有天下,添兵至多,亦止三十馀万。真宗当全盛之时,乃始五十馀万。当时军数非多,尚虑耗蠹调度,命汰疲冗。周莹不奉减兵之诏则怒而罢之,向敏中奏军额渐多,则反覆诘难之,诚知夫兵无事则不可使聚,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。臣故曰:兵冗而坐食,今之最大弊也。按兵法,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。以日计之,费已如此,况今旷日弥年,兵连不解。百人仰给县官则挟千夫之名,大概虽数百为辈,要归则无异于数十万之兵,而坐食连年,无毫发功,则农夫之力,安得不困?馈饷之卒,安得不疲?谨按庄公八年春,师次于郎;夏,师及齐师围郕;秋,师还。《春秋》书用兵,未有历三时而后反者,独于此书春、书夏、书秋,恶庄公无故劳师,兴围郕之役,卒之郕降于齐,而鲁师无功,至秋乃还。故书曰「师还」者,恶其夏已无功,秋始班师,暴露滞留之甚也。是后二十八年,有告籴之举,其祸正基于围郕之役。以今征役之久,动至累年,较之《春秋》三时而返者,不已大甚乎?则库藏竭而军费滋,自不足怪。臣故曰师老而费财者,今之最大弊也。兵冗而坐食,师老而费财,加以生寡食众,入少用多,陛下虽赋歛加薄,而州县之征科实烦。何则?用度既匮,则其势不得不取于民矣。臣前所谓追胥有程而外患未弭,盗贼尚多者,其弊在朝廷多过,生灵多怨。使朝廷无过、生灵无怨,则外患寇盗亦何名而动哉?盖自古奸雄如陈涉、吴广之起于秦,赤眉、黄巾之起于汉,苏峻之乱晋,安史之乱唐,本皆巨盗凶渠伺朝廷之过,执以为乱,幸生灵之怨,倡而称义,遂至迭起州县,劫令杀守,相挺为乱。今明盛之朝,岂有大过?窃闻长老之谈,或谓戚近挠权,奸臣盗柄,刑赏不必行,小人不尽除,纪纲不甚振,此岂过之渐耶?何则?自古乱天下国家多自戚近挠权,如汉之诸吕、窦、霍,唐之诸武、韦、张,窃弄朝柄,一败赤族,国家几破。今乃有肺腑领枢柄,戚属将卫兵,汉南北军之祸,其监不远,倘不少戢,是增朝廷之过,而起奸雄之胆。大乱之后,岂宜复然?晋赵王伦、石勒之徒,心窥人主,口责宰相,实奸雄伺过而后动。不幸因之以饿饥,加之以灾荒,生民愁苦无聊,则奸人乘隙奋飞,血流千里,此外患所以未弭,寇盗所以尚多。是虽追胥有程,何以救其乱?谨按昭十一年,「楚子虔诱蔡侯般,杀之于申」。蔡般弑逆之贼,王诛之所必加,《春秋》反恶楚灵,何也?曰:讨蔡般可矣,诱而讨之,此匹夫之贱行,《春秋》所甚恶也。前日下诏书,招纳叛亡,许以不死,此辈皆投戈请命,谓陛下示以大信也。然而阳示以信,阴加以刑,是诱讨也。陛下为人父母,奈何以天子诏书为诱人之饵?臣恐大信一失,则后来以招降为悔。自今上下猜忌如寇雠,聚处得间,则更相鱼肉,惟先发者为雄耳,何怪乎寇盗之未弥也!臣前所谓择守令以厚牧养,而守令多不贤者,朝廷轻守令也;责按廉以戢贪暴,而按廉多不才者,朝廷轻按廉也。守令一不贤,则郡县受祸;按廉一不才,则守令敢于为奸。故责守令在择按廉,此祖宗之成法也。太祖、太宗注意守令尤切,太宗尝亲选诸州长吏,又亲书其历,戒曰:「公务刑政,惠爱临民,奉法除奸,方可书为劳绩」。因顾钱若水曰:「朕暑中书此,宁不劳乎?盖为任官择人以安百姓耳」。呜呼,太宗不惮盛暑而亲札赐行,今守令则未尝有召对者;太宗躬自选择而延见便殿,今乃有付吏部而注拟者。是朝廷轻守令也。朝廷轻守令,则守令轻郡县;郡县之职一轻,则牧养之方尽废。使要近州县或非其人,复畏朝廷耳目之近,尚惮不敢逞;若远方细民,即使盗蹠为之守,梼杌饕餮为之令,斯民虽千百为群,号呼聚骂,朝廷不知,其为害岂不大哉?臣闻太祖以钱文敏知泸州,戒之曰:「比闻郭思齐掊歛不法,恃其遐远,谓朝廷不知耳,至则为朕鞫之」。夫泸州去京师四千馀里,而郭思齐不法,太祖已尽知之。今州县稍远者,其守令过失朝廷乃不闻,则远如泸州者陛下必不能知矣,彼何惮而不为盗耶?然则所赖以纠察其弊者,尚有按廉耳,如使按廉又非其人,则其祸可胜言哉?臣闻太宗以按廉之职,出为朝廷耳目,或由圣选,或由举充,选之既艰,则任之亦重。凡宽一按廉,是坏一路之事;一路不治,是使数百万军民受殃。自太宗即位,励精求治,诏转运使考核职任之废举,又遣使廉察官吏之污洁。如刘文质察举部内官吏,则有迁移之宠;如王德裔部内不治,则有黜削之罚。赏罚如此其严,则按廉振威,按廉振威则守令振职。厥今守令不职,是按廉未得人也。往者遣使抚谕诸道,天下想望风采,以为行被大惠,卒之厨传骚然,公行贿赂,甚者责子女于郡县,辇家属以偕行。虽官以抚谕为名,而民有供输之苦,守令之外,复增一蠹。夫远方细民,不幸遭不贤守宰,终岁抱冤,引领輶轩之出,以雪其愤。而按廉又不才,是使终身怀冤而莫之控诉也,则民安得不多怨而易动?此奸雄所以窃发也。谨按《春秋》闵元年「齐仲孙来」,圣人嘉而字之,重其将命从宜,以安邻国之难。方闵之初,叔牙、庆父媒孽鲁祸,闵公始立,国人危如赘疣,齐人可折箠取之。当是时,鲁之轻重在齐,仲孙乃能说其君使宁鲁难,卒之闵不失国,而鲁人以安,湫之力也。《经》书仲孙之来,喜其一出而民安鲁存也。以今两河淮甸兵革之馀,岂不甚于鲁国之难,而按廉之出,未闻如仲孙以务宁鲁难为意者,以《春秋》之法责之,则罪人矣。臣故曰:守令不职,是按廉未得人也。夫以守令既不职,而按廉又失职如此,则陛下命令为民而下,虽十常六七,而壅遏诏书者十常八九矣。是陛下有恤民之诏,无及民之惠;州县知有守牧之令,不闻有天子之诏。三数年来,边防用兵,凡百科歛,不以四方有无物之处,但严令督之。近海州军例科鎗干,居山州县例买鹅翎。有司既不辨有无,州县或罕能条奏,官取一物,民费数倍。且如前日劝诱一事,监司责办于郡,郡责办于县,县移文于乡。假军期急速为名,迫若星火,一有不至,则械系苦掠。人皆畏死,其敢有辞?是名为劝诱,而实暴歛之。监司郡守但务上供以悦朝廷,则忽而不知省;宰相大臣但务足用以悦陛下,则知而不敢言。上下相蒙,民穷无诉,是陛下恤民之诏虽多于孝文,而天下乾耗乃甚于孝武。伤和召怨,咎将安归?臣闻咸平中议改元,赦书颇多蠲免,或谓三司以惠泽太广为言,真宗责曰:「非理害民之事,朝廷所不可行,若赦令既行,必使良人受赐矣」。时方午,雷震,帝恻然曰:「岂赦令少及民之惠,上天以雷惊朕耶」!呜呼,祖宗以赦令未遍,惧速天罚,则陛下命令多壅,实悖天心,其害殆不为细。愿陛下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陛下中策臣以此。又念「迎亲之使接武在道,而敌情未孚;保国之谋刻意在兵,而军势未张。躬纯俭以敦本,而骄侈之习未悛;扩大公以示训,而私枉之俗尚胜。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,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。田亩未安,旱蝗害岁。岂朕不德,无以动天,抑政令失宜,而民以为病乎?何精诚之弗效,而祸乱之难戡也」?此又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。臣谓陛下躬纯俭而骄奢弗悛者,是陛下未必纯俭也;廓大公而私枉尚胜者,是大公未必能扩也。赏罚不足以振偷惰,是大柄下移也;播告不足以革狂悖,是危乱之兆也。田亩未安而旱蝗害岁,则生民失业而怨沴并作也。若乃遣迎亲之使而敌情未孚,则臣窃有说焉。臣闻庆历中契丹聚兵境上,遣其使萧英、刘六符来聘。是时使来非时,而兵既压境,中外忿怨。仁宗皇帝命宰相择所以报聘者,得左正言富弼,片言折六符之谋,卒挫虏主。自景德以来,北方无事,八十馀年于此矣,岂惟弼之力哉!于时宰相则晏殊,参政则范仲淹,枢密则杜衍、韩琦,谏官则余靖、欧阳修,皆天下之所仰望,而北虏之所畏惮者。彼知朝廷有人,故弼之计得行,而虏计不得逞。以今庙堂之上,宰相有如晏殊者乎?参政有如范仲淹者乎?枢密有如杜衍、韩琦者乎?谏臣有如余靖、欧阳修者乎?臣知陛下必无此等人物矣,而欲求敌情之孚,此臣所大惑也。臣闻猛虎所以百兽畏者,为爪牙也,使弃爪牙,则孤豚特犊皆得搏噬之。譬之国无劲兵,则蕞尔丑虏,皆为劲敌。故《春秋》虽恶穷兵之祸,至于兵不素养而取具临时者,必深罪之。谨按僖二十六年:「齐人伐我北鄙,公子遂如楚乞师。公以楚师伐齐,取谷」。说者曰:「乞,重辞也,重师也」。臣谓圣人非惟意在于重师,盖甚恶鲁之无备也。夫齐为鲁难久矣,自甗之役,齐败于宋而鲁不救,是时孝公有切骨之恨;至二十六年春侵我西鄙,怨已结矣。为鲁计者,正宜早夜预防,常若寇至,乃恬然熟卧,养成腹胁之疽,报不旋踵而齐人伐我北鄙矣,乃至乞师于楚以取谷焉。假夷狄而伐中国,不可之最大者也。以今丑虏大张,害甚于齐,而兵不素养,乃甚于鲁,议者乃欲借助兵于高丽,何异乞师于楚以伐谷者哉?是陛下徒知军势之未张,而不知军将之未练,可为陛下痛哭流涕者此也。国初剑南、交广各僭大号,荆南、江表止通贡奉,西戎、北狄未尽宾服,太祖垂意将帅,命李汉超等守关南,命郭进禦并寇,命姚守斌守庆州。以为既得名将,非厚通其意,无以得其死力,故许收逐郡关征酒榷之利,不惟养犒士卒,兼使丰富其家。又虑所费不足,仍许图回,其家属在京师者并厚抚之,则将帅之心,更无私虑,但专力于边事而已。又虑奏陈之事未尽机要,时许入朝自陈,至升殿赐坐,又复厚赐遣之。以故边臣多富于财,得以养募死力,使为间谍,尽知番夷情状,多致克捷。二十年间,无西北之忧,平西蜀,复湖湘,下岭表,克江南,尽得东南之地,虽诸将之功,实太祖驭将之力也。以今将佐偏裨,其雄挺孰与李汉超?其才略孰与姚守斌?其镇重孰与马仁瑀?其运筹决敌孰与韩令坤?以陛下驾驭诸将,孰与太祖?然而借之重权,禄之显秩,赐之重赏,其恩礼已越先朝数等矣。是陛下择将不如太祖,而恩礼则过之,适足以启诸将之骄心,而长奸臣之觖望。假令收复两河,迎还二圣,陛下何以加之?夫战胜之兵勇智百倍,败亡之卒没世不复,盖所以战胜者气也。今之士不战而气已索,此天下之大忧也。昔者六国之际,秦人出兵于山东,开关延敌,六国之师皆逡巡不敢进。然长平之败,廉颇犹能收拾馀烬,北摧栗腹,西抗强秦,振刷磨淬,不自屈服。是时秦人围邯郸,梁王使新将军如赵,欲遂帝秦,而鲁仲连慷慨流涕,深以为不可。非徒惜帝秦之虚名,惜天下之大势有所不可也。而议者乃谓宜尊奉夷虏,不可一触其意,陛下何不以鲁仲连抗秦之事谕之?然则何怪乎军势之未张也!夫《春秋》何为而作也?为天下无王而作也。周衰,天下不知有王,陪臣窃国命,家臣僭大夫,圣人有忧之,作《春秋》以代王之赏罚。书天子、书王、书天王者,诛赏之大柄也。书天子、书王,皆其常称也;其曰天王,则至大之称。天王与《周官·司服》所称天王,皆以嗣君之初,君道未著,人心未宁,正危疑之机,大奸之所伺,非常之时,故大威武以防之。称天王者,大威武以防天下之时,故曰非常也。然则又书天子、书王,何也?曰:《春秋》作,王者威权丧矣,大政大法,诸侯擅而行之,怙强恃众,迭相吞据,是本弱末大之势,名分大乱之日,非刚健大过之才若九五焉,不足以振其弱,非毒众穷讨之役若唐太宗焉,不足以戡其乱。故仲尼于《春秋》凡有出于王之为者,皆书天王,言于斯时王之所为,当大诛赏,不可循常,冀后世兴王之知变也。是时吴、楚之君皆鸱视虎踞,僭号称王,诸蛮群酋荐据中土,如此则文辞之告,犹可治之也与?霸侯暴国,迭相倾噬,伯子之存,不能十数,如此则诛赏之令犹可治之也与?故曰:「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」?东周仅存礼文而已,非拨乱反正之道也。故《春秋》必书天王者,正赏罚于大乱之时也。若事非王为,但从诸侯之称,只书王者,礼之常也。其曰天子者,所谓至贵以亲诸侯也。庄王不称天王,以其宠贼逆之人,不足以当至大之称,故去「天」字以重其讥。重庄王之讥,则鲁桓之罪彰矣。《春秋》大逆,外始于州吁,内始于鲁桓,圣人著其恶如此。若曰世乱则从恶者众,趋善者鲜,善若不予,则是赏不足以有劝;大奸大恶不加诛,则是罚不足以有惩。赏罚不行,而能兴衰拨乱者无有矣。陛下临御之初,正《春秋》危疑之机,称天王以临下之时,大柄大权乃悉窃弄于权臣之手,太阿倒持,收之良难,是陛下有春秋之乱,而无《春秋》之赏罚,则何以驾驭群雄而平大乱也?窃观太祖、太宗所以取天下,其大要在赏罚二事而已。当时赏则常薄,罚则常严。方澶渊之役,李继隆有疾战破虏之功,但加开府阶耳。臣尝怪真宗何赏如是之薄也,其深意以谓既杀虏将而不能破其众,此将之可责也。有将帅之寄而独赏内臣,不可以为后世法,此所以薄其赏也一也。又以自古宦者领兵,未尝不为乱,如太宗朝内侍王继恩出平内乱有大功,止受宣政使耳。谨守先帝之法而不敢违,此所以薄其赏也二也。至驭之以刑,则未尝不严。且如主将战没则降斥别将如王继勋者,诛戮亲兵如荆罕儒者,威令如此严,则人皆死力求赏。故太祖兵法罪不在赦,而《春秋》兵法尤严于驭军。城濮之役,楚师败绩,则得臣死之,书曰「杀其大夫得臣」,罪在得臣也。鄢陵之役,楚文败绩,则子反死之,书曰「杀其大夫公子侧」,罪在子反也。二子皆以失律丧师不逃重戮,则见夷狄用兵,其刑赏常严,而中国常宽,此夷狄所以常得志。成、襄之后,中国累累受制于吴、楚者,抑有由矣。厥今军势未张而动见败衄,是有春秋之乱,而无《春秋》之赏罚。臣故曰:赏罚不足以振偷惰,则是大柄下移也。如使大柄一移,则陛下徒拥虚器而已,何怪乎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也!然臣愚不识狂悖者为谁,谓前日诋忤权臣者为狂悖乎?谓左右便嬖为狂悖乎?谓前日诋忤者为狂悖,则臣不敢奉诏;如谓左右便嬖为狂悖,则陛下岂不能断然而去哉?窃料陛下所不能去之者,则是推诿权臣之弊也。自古以推诿臣下为盛美,然亦或以治,或以乱。汉高祖推诿群杰则治,至其后推诿王凤、王音至于王莽,则乱。光武推委二十八将而取天下则治,至其后推委后族至于董、吕、二袁,则乱。魏委荀彧则治,至委司马则乱。唐文皇驾驭英豪而取天下则治,至明皇推委李林甫、杨国忠则乱。初以推委而天下治,终以推委而天下乱,何弊之然哉?当推委之际,超擢十人,上从其九,是九人之恩出于下矣。如此则数年之间,左右前后皆权臣之党也。若斥削十人,上从其九,是九人之威出于下矣,如此则数年之间,中外远近无敢忤权臣者。以故忠义解体而君上之势孤也。前日将相大臣恣意诛戮,冤及无辜,陛下不得一举手,此岂非推委之弊耶?明皇天宝之祸未大远也,此可不为寒心哉!厥今天下大体皆坏,独祖宗德泽未泯,人心未厌,譬尪病之人,奄奄待尽,独气血仅存耳。如使人心一离,则是气血又将绝,天下无复可言者矣。而陛下以田亩未安、旱蝗害岁为患,则是生民失职,人心将离,气血将绝之时也。谨按《春秋》,灾异变见常与人事相符。灾异见于上,则祸败应于下,犹铁炭之低昂,其效可信者也。凡《春秋》书螽者,旱蝗之害岁也。然书螽凡九,而哀公十数月之间凡三书之,甚之也。甚之者,疾其害民之甚也。按是时十三年之间,而帅师伐某、侵某、取某、战于某,比他公为特甚,干戈至此而糜烂其民矣,生灵至此而为血肉矣。黄池之会,夷狄主盟中夏,天下日趋于亡矣,乃复暴兴田赋,民怨祸稔,岁大旱蝗,人有艰食之苦,圣人于此不一年而三书螽,伤之也。是知旱蝗之患,实兵戈怨毒之馀所由作也。比年以来,丑虏横行,干戈烂熳而不息,未尝一年间不战,生民日委顿,四夷日恣肆,天下不知有生之乐,几年于兹矣。创痍之民,肝脑涂地,丘陇发掘,暴露枯骨,胔腐血流者,不知几亿万生灵之命,陛下不得而见也。士卒死边野之外,妇哭其夫,母哭其子,寡妇弱子抱负轊车,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,涂悲巷哭,怨痛彻天,陛下不得而闻也。陛下不见其所见,不闻其所闻,驱民万死之地而卒无一毫之利,积毁销骨,积怨伤和,阴沴作而灾疫兴,何怪乎田亩未安、螽蝗之害岁也!今者两河淮甸,赤地千里,飞蝗蔽天,公卿大臣熟视无计,而请为遣蝗之举。呜呼,即使蝗而可遣,是移心腹之疾而置之股肱,不知他境之民何苦而加之哉!臣闻天禧中,真宗以再岁旱蝗,秋稼不稔,慨然动念,实虑政令阙失,有爽天意,因诏削茶盐条禁之峻刻者,以惩旱蝗之灾。以今政令阙违,岂惟茶盐一二事而已。臣知旱蝗之害实天心之大警陛下也,而议者尚谓天灾流行,由历数运会,非政令失宜之咎。呜呼,天下有善则归诸己,天下有祸则归诸天,此岂圣贤之用心也!愿陛下少戢诛讨,少息调发,练兵实粟,养吾锐气,而全中国之力,以消旱蝗之灾。毋以精神弗效而怠惰,毋畏祸乱难戡而息志,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陛下中策臣以此。又念:「朕欲复亲族,奠疆埸,靖寇攘,善风俗,使百姓乐业而亹亹迓衡,何修而可以臻此」?臣于是有以见陛下真得兴衰拨乱,以起天下之病也。窃睹陛下首怀父母兄弟之忧,中念迎亲之使,至此又以复亲族为言,是陛下痛念二圣銮舆暴露,而未有迎复两宫之策也。夫汉高祖所以还太公于楚军,岂独侯生力哉?臣尝论高帝有胜项王者五:以兵强力壮则楚不如汉,以三杰为用则楚不如汉,以驾驭诸将则楚不如汉,以关中廪粟之富则楚不如汉,以关中形势之重则楚不如汉。五者皆项王所不如,则何苦而拘太公哉?以今凋敝之馀,无汉之兵力,无汉之三杰,无汉之驾驭,无汉之廪粟,而又违远上都,弃去两河,则又无关中之形势,而欲求亲族之复,虽使如侯生千百辈往焉,臣知其无能为也。故臣尝谓欲复亲族莫若复两河,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复。今陛下以奠疆埸为念,是欲复两河也,两河得失系天下轻重。唐神尧起晋阳,以一旅取天下,而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,其难如此。晋于春秋为大,尝驱役诸侯;至秦萃锐兵之晋,乃得韩,遂折天下脊。及韩信联齐有之,故蒯通知汉楚轻重在信。宋武号英雄,得蜀、关中,尽有故疆十分之八,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窥边。是两河之地,王者不得则不王,霸者不得则不霸,贼得之则天下不安。臣故曰: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得而复也。咸平中,真宗与王济论边事,济言:「蠢兹丑虏,敢尔凭陵,盖谋谟当位之臣,未有昔人之比,且国家所恃,独两河耳。此诚急贤之秋,不然,臣惧北戎饮马于河渚矣」。呜呼!济之言诚切中今日之病。臣谓欲复亲族而收两河,亦诚陛下急贤之秋,当以济言为监也。然当今最大患者,亲族之未复,疆埸之未奠,寇攘之未清,而臣愚所最患者,风俗之败坏也。风俗天下之筋络也,譬人之身所恃以维持血气者,惟筋络耳。风俗一败,则筋络又绝矣。汉唐之亡,其弊皆风俗之先坏也。故臣尝论东汉之亡,与李唐大略相似。东汉之季,阉人乱政,毒被生灵,豪杰据郡而起,天下遂裂为三国。唐末宦者蠹于内,藩镇溃于外,天下遂磔为五代。然三国之士,其好恶去就尚有可观,虽天厌汉德而刘氏犹拥虚器,亦卒以禅代。终五季之乱,其臣悉凶狠顽鄙,戕贼君亲,专为枭雄,岂天于东汉之季独多君子,而唐末专为小人哉,诚风俗渐染然也。中原乱亡,自古更迭,亦天下常事,盖未有不亡之国。然当其时,有推变于天道而言者,有以人事前知而言者,有握节而死者,有卫社稷而死者,有愤国破亡,奋不顾身,并家族破灭者,亦有知几之士挂冠而去不蹈其祸者。我国家涵养天下之士久矣,士大夫受君父之赐亦甚久矣。一朝国家有难,自公卿剑履间以及下之百执事凡几人?自王畿以达郡邑有位者凡几人?前知而言者为谁?死名节者为谁?死社稷者为谁?徇国者为谁?知几而挂冠者为谁?推变于天而知其将亡者又复谁也?方晋南渡,士流尚有聚于新亭,伤国之衰,对江山而下泣者。周之东迁,尚有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者。以今两宫播越,则非直东迁之辱也;陛下仓皇远狩,则非直南渡之迫也。谁复有泣对江山而忧宗庙之陨者哉!自晋风俗之坏,而海内横溃,生灵鱼肉,几二百馀载。以晋监今,其祸可胜言哉!昔田横齐之豪士,耻北面臣汉,遂自杀,从者五百馀人皆死之,无一人降汉者。诸葛诞魏室一叛臣,及其既败,所养死士三百人就戮,皆曰:「为诸葛公死无憾」。今之士大夫蒙国厚恩,何啻齐卒之受恩于田横、死士就养于诸葛哉?而含垢忍耻,视君父之戮辱甘心焉。呜呼,纵不愧田横之客,而宁独不愧诸葛之奴耶?臣故曰:今之最大患者,风俗之败坏也,风俗一败,则筋络又将绝矣。愿陛下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虽然,陛下策臣等数十条,皆当今之大弊,臣既已极言之,而圣策尚谓:「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,诚亦勤矣,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,其悉言之无隐。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,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,非朕之所欲闻也。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,朕将亲览焉」。臣又见陛下真有意求苦口之言,以救天下之病也。然臣观陛下求苦口之言虽若甚切,而在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,何也?臣闻鹊巢覆则凤不至,直士受祸则忠臣杜口。往者从东南来,道路籍籍,咸谓陛下即位以来,不旬月之间,戮直言者三,有是乎?岂道路之妄议乎?倘如所言,则伤威损德,为害不浅。谨按《春秋》,「陈杀其大夫泄冶」,说者谓泄冶以直谏被诛,国之大恶。时盖宣公九年也,而十年有徵舒之祸,十一年而楚子入陈,不三年之间而陈国大乱。呜呼,戮直言之士而祸至于此!然而泄冶被诛,权不在陈灵而在徵舒;前日义士被诛,权不在陛下而在左右。专杀之祸,《春秋》大恶,而况专杀直士,恶又甚焉,此楚子入陈,所以得藉口而讨徵舒也。丑虏乘隙,将以假讨恶为名,而蹑入陈之轨矣。臣是以卜在朝廷之士,必不敢尽言无讳也。然而臣犹敢区区竭愚者,窃自惟念陛下诏臣等无矜空言而陈实务,则陛下知前日滥诛为过而改之,是陛下乐闻其过矣。臣而不言,是臣负陛下;言而不从,是陛下负臣。抑臣尝闻太平兴国中,有布衣皂囊献书者,其辞狂妄,太宗览之弗罪,因谓宰相曰:「比降诏书许言事,故虽狂悖弗加罪」。至淳化中,武程上疏狂瞽,李昉请加黜削以惩之,太宗责曰:「朕曷尝以言罪人哉」!呜呼,太宗乐闻直言如此,而大臣尚请黜直言之士。幸而太宗不从,如使太宗不乐直言,而李昉之请得行焉,则武程者几上肉矣。今臣累千万言,则其罪过于皂囊之书,以臣疏贱则甚于武程,而有狂瞽之论。使陛下乐闻谠言,尚患见忌;借使人主一恶直言,大臣如昉者又从而媒孽之,则臣亦危矣。幸陛下以祖宗为监,而扩太宗纳谏之量,大臣体陛下之意,而无李昉恶直言之心,则畏避而不敢言者,亦臣之所窃耻也。臣故曰:愿陛下以《春秋》为戒而谨持之,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,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,则天下幸甚。臣谨对。
与彪德美书 宋 · 胡宏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八五、《五峰集》卷二
辱示以所见,甚慰。此事真要端的有著落,空言泛泛,何益于吾身。上蔡先生「仁敬」二字,乃无透漏之法门,惟益勉旃,以副所望。
又,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,不知公如何分解?须是指摘分明说出,难为模糊说也。看《通鉴》有得,毋惜以一二精义见教。吾徒幸不蔽固于俗学,圣贤事业幸有一线路可以究竟。惟不志于功利、死而后已者,可与共进此道耳。吾友勉之!
又,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,更曾细观语录,入思虑否?「阴阳亦形而下者」,此语如何?理趣须是自通贯,随人言语,是不可也。某见侯先生说此句,信以为是,更不致思,前日顿省犹未是也。经可易读乎?如尹先生《语解》,亦未可轻易,使高明之人有蚍蜉撼大树之笑也。如何?某年齿往矣,虽摧颓,而志方欲振耀,所望直谅之友左提右挈,庶几不丧素志乎!勉之勉之,交相警戒可也。
又,「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,与未发已发不同。体用一源,不于已发未发而分也。宜深思之。
又,所见果分明,不必虚为谦让。若未分明,正要提起熟讲,然后可望上达。天命至微,自非亚圣大贤,孰敢便为已贯通。惟是念念不忘,庶几日日有功,不至坠堕也。
又,左右书词有得有失焉。志近,思得也;迫切,则苦而不可久。悔过而不能释去,则局束而不可大。欲速如圣贤,以未见近切而自谓,恐终不能至,则大非所望也。孔子曰:「无欲速,无见小利」。不特为政,学亦如是也。孟子曰:「心勿忘,勿助长」。此养心之要道。今欲进学而不终,其去仁也远矣。吾友勉乎哉!
又,学问之道,但患自足自止耳。若勉进不已,则古人事业决可继也。史书自威烈王三十三年而下,其年纪、世次、兴亡,大致尝略考之矣。自是而上,及鸿荒之世,所可知者,则未尝深考之也。今博取群书,取其中于理、不至诬罔圣人者,用编年为纪,如《通鉴》然,名之曰《皇王大纪》。考据三代,虽未精当,然亦粗有条理,可辨王伯,不至纷纷驳杂,如前史所记也。
又,黄、沈有《论语说》,某因其说,亦有数段学问,不可不讲。讲看,便见病败也。前辈凋○殆尽,续之使不绝,正在后辈,吾徒其可以此事若存若亡乎!直须如粥饭,不可少一顿可也,又况欲张而大之乎!呜呼!执书册则言之,临事物则弃之。如是者,终归于流俗而已矣。切不可不戒也。
又,社祭礼秩视三公,不知有何经可以为證。伐鼓于社,以助阳也,非责社也。变置者,更新坛位,尽敬焉耳,非责罚也。更试思之,有可见告者,无吝。反复明道,所谓不有益于此,必有益于彼,不可寝默但已也。
又,闻有相从欲学文者,须依东坡之法令,熟读《左氏》、两汉、韩、柳之文,则他日所成就必大有可观者。因是虎变,亦未可知也。若茍且近功,辟如万户棋子争胜负,能提先手,超迈等伦乎?
又,天帝精义,须自有说,但恐思之未至耳。不可便以《孝经》之言为不是,须反覆思索可也。禘喾郊稷,却似无可疑者。太王为狄所攻,屈己事之,岂得已哉!可谓之乐天乎?
又,郊祀之礼,建正之义,考之颇详,然恨未精也。如蜡祭,既谓合聚万物而索享之,则何可谓以八神为主?社主报啬,其祭在春,首见于何经?地固配天,谓当立北郊方丘,与天分庭抗礼,恐于义理不然,更思以见教。三王建正不易月,《通鉴》纪秦、汉已遵用矣。《大纪》中固已纪实。更精者,《通鉴》可也。
又,「思曰睿,睿作圣」,岂可放下?若放下时,却是无所事矣。无所事,则妄人矣。若太劳则不可,诚如教语也。
又,老人、病人、衰人有死之道,然以目前观之,死者亦未必便是老人、病人、衰人。盖修短有数,一定而不可变,虽圣人与造化同,于修短亦听之,未尝别致力也。此所以为圣人欤?在众人,则不奈何著死耳。凡事皆然,不特死生也。饮水曲肱,安静中乐,未是真实乐,须是存亡危急之际,其乐亦如安静中,乃是真乐也。此事岂易到,古人所以惟日孜孜,死而后已也。读书一切事,须是有见处方可。不然,汩没终身,永无超越之期矣。众人汩没不自知觉,可怜,可怜!
又,下谕《卫》所以为变《风》之首者。伊川云:「以卫首坏王制,并邶、鄘之国故也」。尝考卫顷公之薨在夷王末年,夷王之世方下堂而见诸侯,未见诸侯有相吞并者。伊川云「卫首并邶、鄘」,据《诗》而言,可信也。故各系其国,以见卫之罪也。文中子为《小雅》为周之盛者,言其初也。季子以为周之衰者,言其末也。其从如云如雨如水,恐先公之说得其要也。何以言之?盖民从君者也,君从之,然后臣民从之。圣人之法常在于端本清源,岂可舍本源而就末流乎?
又,《关雎》序云:「不淫其色」。故伊川言:「淫其色,非后妃之事,求淑女,诗人之意也」。此虽先生之说,然录者亦多误,未可全信也。先生之说,何以未可信?为《关雎》之诗言后妃之德故也。若是诗人之意,即非后妃之德矣。后妃之德,以不妒忌为至,故乐得淑女以配君子。忧在进贤,不淫其色,进其贤而已,非以貌,不使君子淫其色也。在后妃分上大有意味。使后妃有是德,则人君不修内行等事,一切消磨扫除尽,虽欲发而不可得。此《易》之所谓「女贞」者也。深考此说,则伯氏之非茍发矣。
又,《大纪》工夫不敢辍,首盘古不可移也。事则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;理则可存者存,可削者削。近于三皇之世,载些语言甚有意思,俟面见求益也。来书末后所赞鄙言,因事愤发,既以自警,又以奉告。若不于此省悟著工夫,真可惜逡巡枉过一生也。临死而后悔之,则无及矣。德美当有见处,不可为事物所驱役不知觉也。大抵情所重处,便被驱役,自以为是,而不知区区于一物之中,可惜哉!人本与天地同德,乃自弃于一物,可惜哉!某为此言者,非谓德美为事物驱役也,大概相警发耳。其为事物所驱役,不为事物所驱役,惟德美自知之,某不得而与也。勉之勉之!
又,井田封建,施仁恩之大纲也。商鞅、王莽事甚明白,在所不论。董子限田之策,欲渐近古。而唐时府兵之制,亦师古者也。更能将历代田税制度精考,幸甚!周之宗庙只在镐,却于经无可据之文,而在洛却有可据之事。当时周公营洛邑,郊于此,社于此,益于此,诸侯朝于此,祼太室、行封赏于此,似宗庙在洛无疑也。故康王命毕公之文,直以洛邑为王室。唐、虞五载一巡狩,周制六年王乃时巡,车徒简易,非如后世有千乘万骑辨严之难也。四时来朝享,何难之有?洛在畿疆之内,无告行之礼,若适诸侯,则告行,亦非难事也。诸侯来朝享,礼必行于庙,报功行赏,亦必于庙,则洛邑固已朝诸侯、行封赏矣,故曰以宗庙在洛无疑也。惟告朝一事,思天子以祝文遣使,命东郊大臣代告,疑亦可也,但无经文可證耳。主命之文,为出疆设祭祖祢,告命为主,事有主名,非可泛行他事为文,况祭祀必于宗庙,而可行于疆外乎!或谓设虚庙于洛,载主在于是,遇时祭则祭,如烝于文王、武王是也。《礼》曰:「当七庙五庙无虚主」。则庙不可虚设矣,则所谓四岳之下皆有庙榭。又曰:「明堂见于太山」。不知据何经而云然乎?成周宣榭火,是周东迁,平王都于此矣。其有固宜,又何可引以为證也?切更思之。
又,郊社之义,谨按孔子曰:「礼者,义之实也」。王者祭天于郊南,面阴也。阴气者,地之体也。天尊地卑,王者父天母地,不敢悖天地之大义也。郊特牲,而社稷太牢,具牛羊豕为太牢,太牢固非特牲,又安知其非牛羊乎?礼有以多为贵者,有以少为贵者。王者父天母地,不必事事同,然后为礼。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家无二主,尊无二上,自有等降也。只如人事父母,其孝爱之心则一,其事则不可同矣。礼以节文为主,若无节文,乃非礼也。《周礼》成于刘歆,歆是不知三纲之人,其书不可引以为證。孟子之言有激而云耳,当以活法观,若以死法观之,则得乎天子而为诸侯,得乎诸侯而为大夫。诸侯大夫莫非有功于民,乃得为诸侯大夫,若以得乎天子诸侯而为诸侯大夫,成甚说话。谓变置社稷,如天子变置诸侯。若欲变置土谷,则土谷不可变置。若欲变置勾龙周弃,则一世伟人英灵在天,不可以比。无道诸侯,诛责而变置之也必矣。
又,旱乾水溢,人君当反躬修行,今反加诛罚于鬼神,果何义耶!《曲礼》下篇曰:「天子祭天地,祭四方,祭山川,祭五祀,岁遍」。来教谓「《礼》曰:『天子祭天,祭社稷,祭五祀』」。出于何篇也?《曲礼》下篇又曰:「诸侯祭方祀,祭山川,祭五祀。大夫五祀,岁遍。士祭其先」。《王制》曰:「天子祭天地,诸侯祭社稷,大夫祭五祀」。夫天固诸侯之所不得祭,地虽为母道,又妻道也,臣道也。天子大社封五色土,诸侯各以其方色,是诸侯虽祭地,而比之天子则有等矣。诸侯方祀,殆为是乎!夫诸侯之不敢祭天,犹支庶人之不敢继祖也;诸侯之得祭地,犹支庶人之各母其母也。又按孔子曰:「祭帝于郊,所以定天位也;祀社于国,所以列地利也」。又曰:「礼行于郊,而百神受职焉;礼行于社,而百货可极焉」。又曰:「郊,所以明天道也;社,祭土而主阴气也」。又曰:「夫礼必本于天,殽地降命。命降于社之谓殽地」。又曰:「社,所以神地之道也。地载万物,天垂象,取财于地,取法于天,是以尊天而亲地也」。故教民美报焉。礼虽无明文,犹当以义起,况顺于理义又有明文如此之多乎?更加深思博观天下之义理可也。
又,示谕数端,皆列圣因革大致也。漫具鄙见,幸却指其未到。建正,自黄帝、尧、舜皆建寅,夏后氏受禅,因而不革也。商之所以建丑,周之所以建子者,为天道至微,所以因时易命改建,所以发明三阳之义,以诏天下后世。其旨深远,不可浅近看也。二帝而上,恐未有是也。服色,恐是随五德之运。禹平水土,北方黑,故尚黑;汤征伐,西方金,故尚白;周亦征伐,火克金,故尚赤,不只以物生之色为上也。忠质文之更,尚承忠之弊,以敬。太史公之言非是。忠与质相近,大抵虞、夏质,殷、周文。殷人以木辂为先辂,是尚质也。周之五冕皆玄冕,朱里延纽,五采缫,十有二就,皆五采,王十有二,玉笄朱纮,其文可知也。圣人欲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是文质参用也。周以玉辂为先辂,今乘殷之辂,谓之变周之文,从殷之质,亦可也。礼乐之仪章器数,须有本文为之记,可也。不可谓之经,以其是有司之事耳。若《礼》之理,《乐》之义,则在乎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之中矣,故通谓之「六经」。贡赋,王畿之内,谷粟自足用,若夫礼乐制度所须之物,则取之九州四海然后足。故任土作贡,各以其所出,不必云取其美物以当谷税也。
又,鲁惠欲以私爱立桓公,隐公承父之志,不立乎其位可矣;今既居其位,又以让桓,则与有罪矣,传说未可非也。首止之盟,义系于齐桓之会王世子,而不系于王世子会齐桓。无亏之杀,义系于宋襄,而不系于齐人。齐昭杀孝公之子,三《传》不载,未详其事,不可凿也。春秋之时,天子无号令,甚矣!卫惠既死,王命讨之,虽为后时,然犹胜终不讨也。齐桓承王命而不动大众,亦得轻重之宜矣。为卫侯者,即日因齐桓之京师,请归罪于司寇,以忠孝盖前人之愆,可也。齐师以是日至,直以是日与之战,甚矣!故义系于卫,而非系于齐也。圣人权轻重,不失毫釐。君子积数十年探讨之心而为之传,岂苟然也?凡有疑,则精思之。思精而后讲论,乃能大有益耳。若见一义即立一说,初未尝求大体,权轻重,是为穿凿;穿凿之学,终身不见圣人之用。
又,承讨论《春秋》学,某未能得髓,何足以辱公问?姑道所见。大一统之法,奉天子正朔是矣,恐不更当用首年也。商、周必改正朔者,三阳之发,天道至微,圣人推而行之,其用妙矣,但人未之思耳,非止于易民观听也。易月之意,无可疑者。圣人制作万世不易之典,其中大有革而不因者,曾易月之可惮乎?一个「春」字,便是行夏之时,正次王,王次春,则立意又别也。以《周书》考之,嗣子即位于初丧者也。踰年之制,方欲讨论深思,只是国史于此年之首方记即位之事也。《春秋》之法,大复仇,然不为复仇而作也。复仇,《春秋》法中一事耳。幽王宠褒姒,黜申后,废嫡子,立伯服,破灭宗周,其罪甚大。故其父子间,圣人所难言也。及其赗仲子,蹈履车之辙,然后书而深罪之也。然则圣人所以不以复仇责平王者,其意所见,殆与书晋弑其君州蒲之类相近似乎!故谥法名之曰「幽」、「厉」。虽孝子慈孙,不能改也。隐公若不自立,使诸大夫具事本末请王命,则可免矣。《传》谓隐无正者。正,谓不请王命耳。故仲氏以摄为无正,为非义之所存也。故纪侯之去,与其他出奔者不同。故仲尼以「去国」书之,而不书「奔」,故不与其他失国者一例,以名书之也。可谓权轻重,不失毫釐矣。伊川先生未成书,故不能无毫釐未尽善处也。公子郢虽当立,孔子正名,必须请王命,然后为正也。田常弑君,告于哀公,哀公使告三子,孔子岂得不告?告而从,则必请王命,王若能从鲁请,兴义师,便为平定天下之端,不为东周矣。
又,首年之义,恐不可泥于一说。诸侯奉天子正朔,便是一统之义。有事于天子之国,必用天子之年。其国史记政,必自用其年,不可乱也。当时诸侯纪元,乃是实事,与后世改元者不同也。圣人于元上见义,若诸侯无元,则亦不成耑君矣。如元亨利贞、乾坤四德,在他卦亦有之,不可谓《乾》、《坤》方得有元,他卦不得有也。《易》载其理,《春秋》见其用,恐义亦当如此也。祔礼必行之于庙,但皆不见其制度。《书》中有康王受命一事,恐或可推,但无徵不信,不敢遽立说耳。圣人释栾书,归弑于一国之人,若圣人事亲,在乎当诛一国之人乎理不然,《春秋》亦空言耳。宜更思之。窃意《春秋》当以复仇责平王,而圣人不责之意,亦别有说乎?不然,愚说亦有味也。隐公不请王命,固不是,请王命而有得国之意,亦不可。若革先君之不义,请王命而立宗人之贤者,疑亦可也。道固多端,不可执一也。若纪侯者,非齐侯无道暴横之甚,则多守其国者也。去太王则远甚,亦贤于其他自取灭亡者也。故圣人书法如此。舜之为子,烝烝乂不格奸,不可与常人比并而论也。天下有大义,亘古亘今,不可磨灭,要在识之而已。以众授齐侯,亦圣人与狂狷之意,非尽善也。无情反复,然心之精微,言岂能宣?涉著言语,便有滞处。历圣相传,所以不专在言语之间也。
又,先儒之说,须傍附义理,不可轻破,要在自以意观之。所谓以田为地统者,为是二阳也,偶便是坤矣。若阴,则从阳者也,岂可以为统乎!明者,阳也;晦者,阴也。见者,阳也;不见者,阴也。寅正三阳,发见明,孰加焉。故先儒谓夏数得天,百王所同。圣人南面而听天下,必以此为正也。
均税策 南宋 · 史尧弼
出处:全宋文卷四八二七、《莲峰集》卷四
课治于王者之盛时,则守株之诮不免于啬夫之口;课治于霸者之末世,则改弦之喻不夺于君子之志。非王者之不足尚,而霸者之有可称,时适其变而法便于民故也。请借齐、秦以为喻。齐之小白相管仲而从其言,秦之孝公用商鞅而听其说。是齐、秦之便利苟简,虽为好高慕古之士所黜;其量时度宜,反为通达国体之人所取。是其不贻于守株之诮,而有得于改弦之喻也。何则?五家为轨,五里为连,此轨里之法起于管仲也。非管仲有拂于先王,齐小白富强之急不得不然尔。千而为阡,百而为陌,此阡陌之法起于商鞅也。非商鞅有拂于先王,秦孝公兵食之急不得不然尔。若使不然,追踪王者之迹,图为治国之术,岂不亦疏且远哉?大抵一时之治必循一时之法,必循一时之便。不循其法,不足以为治;不循其便,不足以为法。藉是以观历古赋税之得失,盖可见矣。自神禹治水,分别九州,底乃财赋,时则有五十之贡。成汤嗣兴,受小共大共,为下国骏庞,时则有七十之助。成王定周,设为九赋以敛财贿,时则有百亩之彻。三代便民之法,岂可企而及之哉?春秋之世,鲁宣公之初税亩,则税赋为不足;定公之作丘甲,则税赋为不足;哀公之用田赋,则税赋为不足。便时之法,果将若何为足观也?汉高祖式遏乱虐,除秦之暴,天下平定,区别疆界,时则十五而税一。迨及文帝,治风灿然,四海富庶,时则三十而税一。当此之时,税赋为有馀,循时之便,何足忧哉?有若武帝专意征伐,用度始不足。加口钱,榷盐铁,铸白金,造皮币,纷纷然也,无益于事。是虽仲舒献名田之策,是虽师丹献限田之策,皆欲均其赋税也,惜乎策之不用而止。唐太宗济民水火,除隋之暴,身及太平,法古遗意,时则有租庸之制。施及代宗,前法稍玩,有所更革,时则有以亩定税之制。当此之时,赋税为有馀,循时之便,又何足忧哉?有若德宗,藩镇强盛,用度始不足。议盐铁,兴钱币,行括苗,置和籴,纷纷然也,无益于事。是虽陆贽进六币之策,是虽齐抗进六奸之策,皆欲均其税赋也,惜乎策之不用而止。历观古者一得一失大率如此,厥今赋税何如哉?不均之弊有二:有兼并之弊,有流徙之弊。何谓兼并之弊?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,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加少。奸民欲计免于赋役者,割数亩之地,加之数倍之赋,而收其少半之直。于是其富者地连阡陌,膏腴沃壤奄而有之,其贫者曾无尺地以置锥托足。方且困于重役,迫于追呼,此所谓兼并之弊也。何谓流徙之弊?吴蜀有可耕之人而无可耕之地,荆襄有可耕之地而无可耕之人。又其凶年饥岁,转相散徙于丰足之邦。于是所会之处如凫居雁集,乌合蚁聚,所居之里鸡犬不相闻,马牛不相及。又且伐户破灶,析骸毁骨,此所谓流徙之弊也。为方今之计,必欲去此二弊,莫若行土断之法。何则?籍其地之广狭,计其人之众寡,限之以户数而授之以土地,使有力者势不至于陵僣,使不足者身不至于流荡。是法既行,户有定籍,田有定分,无有兼并,无有流徙,然后从之为什一之税,则不均之弊又何患哉?所以晋哀帝始行之,安帝终复之,亦能济其艰危,免其匮乏,而天下有息肩之所,岂不嘉哉!幸今主上屡降德音,以此为念,庶几礼乐兴,狱讼息。明执事上体天子之意,以此下询,愚虽不敏,愿以土断为献,不识与其进否?
论论语(二) 南宋 · 杨简
出处:全宋文卷六二二九、《慈湖先生遗书》卷一○
「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」。此门弟子纪录之辞,若夫孔子之心,则知鬼神之实在也,不止于「如在」。何以明鬼神之实在?知人则知鬼神矣,知我则知彼矣。人不自知,我故亦不知鬼神。季路问事鬼神,子曰:「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」?问死,曰: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?盖以明死即生,人即鬼神。鬼神者,无形之人;人者,有形之鬼神。夫人之所以为人者,以其神也。神无形,无形故无限量。《易大传》言「范围天地之化」,《中庸》言「圣人之道发育万物」,圣人与人同耳。圣人先觉,我心之所同然耳。举天下万古之人皆能范围天地,发育万物,而人自不知也。知人之神心无方无体,无所不在,则知鬼神亦无所不在。孔子自信,故亦信鬼神,以为鬼神实在,非意之也。
子曰:「《关雎》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」。此师挚之始乱,洋洋盈耳之音也,师挚能知其音,不达其道;孔子能知其音,又达其道。此乐而不淫,即人之乐而不淫;此哀而不伤,即人之哀而不伤。此不淫不伤之妙,至矣哉!至坦明,至简易。从心所知,自乐自不淫,自哀自不伤,自怒自不迁,自惧自不慑。人之本心自如此,不昏不放,则常如此;微昏微放,则不如此。意起则昏,意起则放。
子曰:「为礼不敬,临丧不哀,吾何以观之哉」!此惟指人心放逸之病。至于子张祭思敬,丧思哀,其可已矣。思敬思哀,虽异乎不知耻者,然亦伪已。导学者为伪,不可。子游曰:「丧致乎哀而止」。此亦意说。曾子曰:「吾闻诸夫子,人未有自致者也,必也亲丧乎」。夫子发明人之道心如此端的,亦异乎子游矣。人之本心临丧自哀,临祭自敬,敬与哀乃道心之变化;迁于物,动乎意,则昏矣,肆矣。
子曰:「知者利仁」。深知仁之为美为利,故好之。「好德不如好色」,未知仁之为美为利故也。何思何虑之妙,静虚纯明,如天地日月;融融和乐,无始无终,如春风和气。此唯知者知之,仁者安之。
子曰:「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处也。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?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」。仁者欲恶与众人同,至于不以其道得之,则不处不去,则与众人异。志于仁,用力于仁,则必不处不去。自古知道者大不易得,比一二十年觉者浸多。子曰:「君子去仁,恶乎成名」?勉学者用力于仁也。盖知者虽觉,而旧习久固,未精未一;唯纯明无閒辍,始能尽仁。知者所觉,造次颠沛,已无非妙用矣。然蒙养未精一,与已精一者不同,此曰「必于是」者,明精一也。圣言一字不苟,学者感圣训明切罔极之恩,何以报也!
子曰:「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」。呜呼,圣言至矣!造次颠沛,始信不可置意、必、固、我于其中,始信忠信即我之道心,始信涉河丈人出入风波之中不过忠信,无他奇巧。孔子使弟子志其事者,此也。子曰:「知者动」。惟得天下之至动,斯可以言知及之。惟吾心之喜怒哀乐、造次颠沛如天地之变化,四时之错行,而未始不寂然,而后知知者之动,而后知丈人出入于风波之中即仁即忠信。
学者观孔子曰:「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」。往往切意饮食之外,自有所谓仁之道,以此求仁,却行而求前也。不知夫举匙施筴,仁也;咀嚼厌饫,仁也;别味知美恶,仁也。但于其中微起意焉,则心始动、始迁、始不仁矣。仁,人心也。人心清明,澄然如鉴,万象毕照,而不动焉。
子曰:「我未见好仁者」。知仁者鲜,好仁尤鲜。既知而后可以言好,不知则安所好?仁,人心也,何知之难?求仁于心外,故难;求仁于心内,亦难。心无实体,安有内外?微起意象,辄昏辄迷。意实非意,象实非象,直心直意,实无内外,变化万状,实无作止。智者知之,故得动中之妙。无所似之,托言乐水。仁者不惟知之,又能好之。斯好非意,斯好非为,常静常明,山或似之。好仁固鲜,知不仁而恶之者亦鲜。何以明之?仁既难知,则不仁亦未易知。不仁之粗者易知,不仁之微者难知。意象微起,即为不仁;意象微止,亦为不仁。此类无穷,不可备述。孔子绝四,止绝学者四病。意、必、固、我,无越四者。病本不去,祸流无穷,众蔽百恶,皆自此出。尽知不仁之病,则不仁渐除,仁道渐著矣。颜子曰:「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」。盖尝自以为道如是矣,又知以为如是者意也,非道也。既知以为如是者非道矣,又知以为如是非道者,亦意也,非道也。穷之而益远,测之而益深,夫是以有弥高弥坚之叹,以为如是者皆未离乎意,知其尤为不仁而恶之也。又曰:「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」。夫欲从,未离乎意。夫子之所绝而恶之者,恶其不仁也。惟颜子知夫不仁之病如此其微,故他日获至三月不违之妙。用力于仁之力,异乎他人之所谓力。他人之用力,乃意、必、固、我之力,故有不足;用于仁之力,乃不识不知之力,故无不足。盖有之矣,谓他人。
子曰:「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我未见力不足者。盖有之矣,我未之见也」。虽已闻道,而未精未一,奚可不用其力?是力非思非为,故孔子未见力不足。「盖有之矣」,谓他人,他人不知道,用思为之力,故有不足。孔子得道,道心无思无为,而如日月之光,无所不照,故其力未见不足。君子道心初明,旧习未释,断不可不用力。未精未熟,岂能遽绝思为?久而精纯,泯然无际。孔子曰「用力」,其旨甚明。特其初不免于思为,然亦至平至易。过失之泯如雪入水,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,无拟议,无渐次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,自然无力不足之患。彼小人之中庸,荡然无忌惮者,则以为无所用其力,此学者之大患。孔子教学者,惟言仁曰「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,虽得之,必失之」。仁则常觉常明,如日月,如水鉴,如天地。《中庸》曰「力行近乎仁」,仁非徒知不行之谓。果实核中之所藏曰仁,此仁无思无为,而能发生。仁道亦然。圣人正名百物,而寓教焉,其旨微矣。曾点咏归之妙,夫子所与,而逮大杖挞曾子,气绝几死,则亦不用力之故也。孔子曰:「我学不厌」。孔子犹用力,而况于他人乎?至于耳顺,从心所欲不踰矩,则无所用其力。
子曰:「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,观过斯知仁矣」。说者曰党,偏也。某年六十四,始省偏与党相近而微不同。党者,意好所向。人心本清明,动于意欲,使有过;知意欲之为过,则知意欲之不作为仁矣。仁者,复其本心之清明,如鉴,如日月,万物毕照,而未尝思为也。
子曰:「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,观过斯知仁矣」。党,偏也。动乎意则有所倚,故曰党。倚则有过。观动意有倚有过,则知不动乎意,庸常平直,虚明日用,非思非为,斯仁矣,中庸矣。大过易知,小过难知,知过不尽,以过为仁。
子曰:「朝闻道,夕死可矣」。子曰:「心之精神是谓圣」。精神虚明无体,未尝生,未尝死,人患不自觉耳。一日洞觉,则知死生之非二矣,则为不虚生矣。
子曰:「士志于道,而耻恶衣恶食者,未足与议也」。此心在道则不在物,在物则不在道。耻恶衣恶食,是堕在事物中,为事物移换。未能格物,而欲致之,是无理也。格物不可以「穷理」言。文曰「格」耳,虽有「至」义,何为乎转而为「穷」。文曰「物」耳,初无「理」字义,何为乎转而为「理」?据经直说,格有去义,格去其物耳。程氏倡穷理之说,其意盖谓物不必去,去物则反成伪。既以去物为不可,故不得不委曲迁就,而为穷理之说。不知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古人谓欲致知者在乎格物,深病学者之溺于物,而此心不明,故不得已为是说,岂曰尽取事物屏而去之耶?岂曰去物而就无物耶?有去有取,犹未离乎物也。格物之论,论吾心中事耳。吾心本无物,忽有物焉,格去之可也。物格则吾心自莹,尘去则鉴自明,滓去则水自清矣。天高地下,物生之中,十百千万,皆吾心耳,本无物也。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,天下何思何虑?事物之纷纷起于念虑之动耳,思虑不动,何者非一?何者非我?思虑不动,尚无一与我,孰为衣与食?必如此而后可以谓之格物。格物而动于思虑,是其为物愈纷纷耳,尚何以为格?若曰今日格一物,明日又格一物,穷尽万理,乃能知至,吾知其不可也。程氏自穷理有得,遂以为必穷理而后可,不知其不可以律天下也。
子曰:「君子之于天下也,无适也,无莫也,义之与比」。无适无莫,非学而至者也,君子之心本如此也。岂独君子之心如此,举天下人心皆本如此也。本如此而或者蔽之,故有偏倚,有适莫。若曰:我欲如此,我不欲如此,我方寸中窒矣碍矣,安能惟义之从?君子之心如太虚,安得有适与莫也?人心皆然,识我之心则识君子之心。
汲古问:「子曰:『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。君子怀刑,小人怀惠』。先儒谓君子安安而能迁,小人则怀居矣。君子以刑为体,小人则惟利之从。而又谓乐善、恶不善,所以为君子;苟安务得,所以为小人。其说是否」?先生曰:「上之德政则一,而怀之者不同。君子怀其德,又怀其刑,以其不及无辜。小人则怀其土,得安土不扰,故得其惠」。
曾子曰:「君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忠恕之意,正不必推大之,深求之。若曰「忠譬则流而不息,恕譬则万物散殊」,皆未得曾子之意。曾子见夫子之道,只寻常忠恕之心便是,故曰忠恕而已。言不必外求,只此已足。且何以知其已足?夫子之道,穷之则无穷,究之则难尽。曾子何所见而谓尽在于此?此非君子胸中洞彻无疑,岂敢为此断然之论?向者曾子知有孝弟而已,知事吾亲而已,他不知也。事亲之心自是事亲之心,与他人之心自是与他人之心,断不相似。一旦闻夫子一贯之诲,正触此机,忽通其碍,向之二,今之一也。忠恕之心即吾孝友之心,即吾事亲之心也,一而不二,通而无间,不可别择。谩举一事言之,即夫子之道,何浅何深,何内何外?不曰孝弟,而曰忠恕,盖曾子从其所通处言之。使曾子纵言之,则曰「仁义而已矣」,亦可也;曰「礼敬而已矣」,亦可也;曰「和乐而已矣」,亦可也;曰「中而已矣」。曰「正而已矣」,曰「顺而已矣」,亦可也;曰「洒扫应对而已矣」,亦可也;曰「事亲从兄而已矣」,亦可也。读书不可只读纸上语。
曾子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此语甚善。子思曰:「忠恕违道不远」。此语害道。忠恕即道,岂可外之?以忠恕为违道,则何由一贯?
或问:「『吾道一以贯之』,而曰『忠恕而已矣』,则所谓『一』者,即仁否」?程正叔曰:「然。此『一』字当子细体认。一还多在忠上,多在恕上」?曰:「多在恕上」。曰:「不然,多在忠上。才忠便是一,恕即忠之用」。此论殊为蔽窒。既已谓之一矣,何多何少?「体认」两字,便见用意积力之状。孔子未尝教人体认,惟曰「一以贯之」,别无注脚。曾子曰「忠恕」,发明亦坦夷明白。不谓后世学者穿凿撰造至于此,其病甚著。
「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」。善求夫子之道者,不求诸夫子,而求诸吾之心。夫子之忠恕,固夫子之心也,亦吾之心也,天下同然者谓之心。或者贱己而贵圣人,平时妄虑纷纭,恶习深固,织织藩篱,复复限阈,一旦语夫子之道,固望而惊,畏而遁,慊然自以为不敢企及。闻曾子之言曰「忠恕而已」,固以为曾子姑以其浅者告之,不然则夫子之忠恕必非常人之所谓忠恕也。是不可不推而大之,曰「忠犹流而不息,恕犹万物散殊」,又曰「忠则无我,恕则无物」。呜呼,此夫子之道所以愈昏昏于天下,乾坤易简之理所以戛戛乎始返而为难。善乎孟子之言曰:「道在迩而求诸远,事在易而求诸难」。又曰:「仁,人心也」。可谓大明白而无隐情。知尧舜之道无出于孝弟,则知夫子之道无出于忠恕。尧舜之道不出乎徐行后长之间,夫子之忠恕固不出于众人之日用。众人日用,此心茍与人而诚,孰非此忠?苟待人以宽,孰非此恕?忠则忠直,恕则平恕。夫子之道,坦然甚明,无有馀蕴。谓之一贯,信乎其为一贯,何往而非此心?何往而非此忠恕?天得此忠恕而高明,地得此忠恕而博厚,日月得此而明,四时得此而行,鬼神得此而灵,万物得此而散殊于天地之间,人得此忠恕而为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长幼。人惟裂于其私,囿于所见,夺于其形,执于其名,断断然谓天地必不与我相似,万物必不与我一本。四体之间,其喜、其怒、其哀、其乐,与夫语默意虑,少壮衰老,尚不得而一,而况自身之外?如天地万物之纷错,又乌得而一?略不思天地之所以施生运化者,不可得而知;日月之所以明,四时之所以行,亦不可得而知;鬼神之吉凶,万物之生生不穷,飞鸣蠢动、走伏潜跃者亦不可得而知;人之能视能听,能言能动,能思能虑,能喜怒,能哀乐,能爱敬恤睦者,亦不可得而知。可以知则可以异,不可以知则不可以异。可以异则二,不可以异固一也。自夫不可以异者而观之,则天之气,地之形,与万殊之不可胜穷,与人之位乎两间,皆同体而异形,同机而异用。如人之耳目鼻口手足而一身也,如木之根干枝叶华实而一木也。顺是而达之,曰仁曰义,曰礼曰智,曾子之谓忠恕,又谓之孝,子思之谓中庸,又谓之诚。逆是而行之,则为不仁不义、不礼不智,为愚、为小人,亦曰不忠恕。然而此私也,非公也,妄也,非诚也。曾子指其诚者而告人,故曰「忠恕」。孟子指其全体而告之,故曰「仁,人心也」。人虽甚不肖,忠恕之心盖每发见。是心之发,不由矫激,不由要誉,悠然出于其天,而不由乎人。此固夫子之大全,天地之大用,尧舜之大德,而非曾子一人之论也。人皆有此心,皆闻曾子之言,往往直信而不疑者,千百无一二,若信而思,以为未必然者,皆是也。此非曾子之言犹有隐乎尔也。指金而告人曰「此金也」,识者固信,不识者固疑。然则奈何?曰夜半㸑火息灭,饥者索食,对烛而坐,不知烛之为火也,则亦终饥而已。忠恕之论,烛喻也。
子曰:「参乎,吾道一以贯之」。曾子曰:「唯」。子出,门人问曰:「何谓也」?曾子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天地内外,人物有无,变化万状,未始不一,不必言贯。以曾子未觉,姑言贯以启之。曾子既唯、既觉悟,此心日用无非此道。与人忠信,恕人如己,此道也。日用见于忠恕者多,故曰忠恕。孝、此道也,弟、此道也,礼、此道也,乐、此道也。不必贯而本一也。《中庸》篇曰「忠恕违道不远」者,子思记言之讹欤?
先生问汲古曰:「『忠恕』二字,晓得否」?汲古对曰:「忠以尽己,恕以及人。此合体用而言,只是一道」。汲古又问曰:「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一贯之道,则忠恕即道矣。至《中庸》却谓『忠恕违道不远』,如何」?先生曰:「曾子言『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』,此语甚善。子思言『忠恕违道不远』,此言未安。忠恕即道,岂可外之?以忠恕为违道,则何由一贯?一贯是一片,无间断」。
汲古谓:「《易》云『德不孤』者,以其敬义之立也。《论语》曰『德不孤』者,以必有邻。未晓此所谓德不孤者如何」?先生曰:「人心之善谓之德,此心天下之所同。同然之机,翕然而应,众所共服;茍动乎意,则邪枉而民不服。子曰:『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拱之』。又曰:『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风必偃』。又曰:『德之流行,速于置邮而传命』。直心感动之妙如此」。
子游曰:「事君数,斯辱矣;朋友数,斯疏矣」。数生于放心,心茍不放逸,日用常在不识不知中,安得有繁数之事?事君与朋友而数,虽出于忠,未离私欲。
汲古问:「子贡问曰:『赐也何如』?子曰:『女,器也』。曰:『何器也』?曰:『瑚琏也』。未达圣人何以取其器质之美」?先生曰:「《明堂位》云夏后氏之四琏,殷之六瑚,周之八簋,皆黍稷器也。子贡达于事理,而未达其道,故不及君子之不器」。汲古又问:「子曰:『君子不器』。此言君子之广大无方,非拘于一用,是否」?先生曰:「器则可名,生于有意。无意、必、固、我,则不器」。
先生曰:「子使漆雕开仕,对曰:『吾斯之未能信』。子说。汝晓此否」?汲古对曰:「漆雕开自以为其学未能见信于人,未可以仕。故夫子喜其知己而笃学」。先生曰:「漆雕开可以仕而不仕,故子使之仕。夫圣人以为可以仕则仕,异乎子张之干禄,仲弓、子路之为季氏宰矣。乃曰『吾斯之未能信』,惟曰『斯』者,以所觉不可信而言也。曰道曰德,则可得而言,而非漆雕开之所觉。孔子以觉为知及之,又必仁能守之。漆雕开虽已觉此不可容言之妙,可曰知及,而用力于仁,蒙养之功未至纯明。虽颜子三月不违,而三月之外亦或违;虽不远复,终未纯明。漆雕开未自信其纯明欤。惟曰『未信』,不复详言,蒙养之妙,非思非为、略言即泯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,是宜子说」。
夫子之文章也、性也、天道也,其名言不同,而一物也,而子贡以为三,又以文章为可闻,以性、天道为不可闻。是安知可闻之即不可闻,不可闻之即可闻也哉!故夫子曰:「二三子以我为隐乎?吾无隐乎尔。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,是丘也」。群弟子率求夫子之道于日用之外,率以不一之见见夫子,夫是以得其门者寡矣。天地间何物不一?人自不一。起思起意,绝然殊异,不知一贯无二。
季文子三思而后行,子闻之,曰:「再,斯可矣」。张横渠以为圣人深美之辞,若曰再斯可矣,况能三耶?所以明夫思之可贵,所以明夫思之不可不深。曰「思曰睿,睿作圣」,曰「思无邪」,曰「思之弗得,弗措也」。周公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,何止于三而已乎?又曰:「思之一门,其大矣哉」!横渠之论甚有味乎其言。但圣贤立言,不必以一定论。执言语以求圣人之道,非但圣人所望于学者。横渠发挥思之一义尽美尽妙,而不可以此论「再斯可矣」之旨。圣贤之言,有时如此论,有时不如此论,要当会圣贤之意,不可执圣贤之言。况季文子之思乃每事必三思而后行。思曰睿,终身思可也。思之弗得弗措,终年思可也。周公思兼三王,以施四事,夜以继日思之可也,至于日用之事,茍每事必三思而后行,则过矣,滞矣,不通矣。随遇辄应而不思,固不可;思之思之又思之,每事如此,亦不可。随遇辄应,谓之太简;每事三思,谓之太详。太简谓之不及,太详谓之过。太简未是,太详亦未是。太简则有简之意,太详则有详之意,皆非无意无必、大中至正之道也。是道也,初非绝思虑之谓。得此中,虽终日思虑,终年思虑,不可谓动心也;失此中,虽终日不思虑,终年不思虑,不可谓不动心也。周公日夜以思,乃圣人之道;原壤登木之歌,乃反而用之,智者知其动心也,圣人叩之,以为老贼。此非得圣人大中之道,未易辨此。
子曰:「宁武子,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」。其知有才智者或能之,其愚非有道者不能。有一点动心处,便不能愚也。故宁武子之不可及,至于愚乃见。
子在陈,曰:「归与归与,吾党之小子狂简」。狂是过,简是不及。狂是为,简是不为。狂是动,简是静。狂是进,简是止。过非此道,不及亦非此道。为非此道,不为亦非此道。动非此道,静亦非此道。进非此道,止亦非此道。此道甚坦夷,惟人动其心,斯失之矣。
子曰:「巧言、令色、足恭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」。圣人何为深耻乎此?人皆有此良心,有此质直心,此质直心即道心。而合也昏迷颠倒,驰放不返,为诈为变,为巧为机,为鬼为魅,故圣人深恶深羞之。或者曰:「此圣人深诛小人变诈之心耳,未可遽谓发明道心,道心恐不止于质直而已」。是不然。独不闻圣人曰「主忠信」,忠信之心乃大本,使圣人于此姑言其浅者,则其深者为如何?圣人之言无浅深,无本末。吾圣人之道所以至于今不明于天下,正以学者不知孝弟忠信即天下大道。夫是以圣人之道往往以平易见卑于高明之士,而异端空虚寂灭之论满天下。孔子曰:「莫我知也夫」。又曰:「知我者,其天乎」!言人不我知也。
子曰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」。观圣人此语,益信圣人之道不为难也。夫子亦尝曰「主忠信」,是忠信圣人之主本。今十室之邑即有忠信如圣人,则茍诚实无诈伪,即已得圣人之主本,但以不好学不能通达耳。然则圣人之道朴实无诈伪而已,岂不甚易?观此,则忠信之士不可不自信。然此自信亦复难,常以语人,人终未信,非直不信,终不无疑者亦多矣。固有天资纯朴,确诚无伪,宛然有圣人之质而自不知,良可惜哉!
子曰:「雍也可使南面」。仲弓问子桑伯子,子曰:「可也简」。仲弓曰:「居敬而行简,以临其民,不亦可乎?居简而行简,无乃太简乎」?子曰:「雍之言然」。由道心而发,其居自敬,其行自简。居不敬则慢,行不简则扰。居敬行简,乃道心之常,意念微作,即有微偏。君子不器,以其无意、无必、无固、无我,故人不得名之以器。子桑伯子则为孔子所名,故孔子亦以此微贬之,使不可以简名,则善矣。敬简不偏,本于无意,好恶微偏,人即得以名之。
哀公问:「弟子孰为好学」?孔子对曰:「有颜回者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」。知道者有之,好学者难得。如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与夫曾子诸贤,不可谓无日至月至,至于三月不违,非颜子不能。颜子纵有怒、过,怒不迁而旋止,过不贰而旋释,意念微动,便自寝息。他人岂无志于学者,往往不能旋止旋释。怒、过以暴露而不可掩,乃徐救之,或自以为小过无伤于义,姑纵而迟之。此皆怠惰之故,虽已至于道者,犹有此病。则圣人谓独颜子一人好学,他人不与。信乎,他人不可得而与也!此病惟曾、闵诸公知之,未至于道者亦不知。
怒已动于心矣,颜子何为而能不迁?过已作于心矣,颜子何为而能不贰?以颜子之心本无怒,动乃有怒;颜子之心本无过,动乃有过。今颜子既知其动而改矣,则复不动如故。不动,则尚不知心之为心,孰为怒?孰为过?曾子曰:「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」。皓皓无际,荡荡无涯,融融无止,是中安得有怒与过也?
孔门诸贤孰不愿学,何独称颜子好学?日至者终一日不动于意,纯明精一,是为至道。月至者终一月如此,亦非众人之所能矣。犹不得谓之好学,盖比于三月不违仁者,勤惰有间矣。好学之所勤,非思虑之所到,非继续之可言,本一也,本不动也,本清明也。此学日至月至者之所共知,惟弗如颜子之勤尔。孔子学不厌,亦此勤也。
子华使于齐,孔子不与之粟者,君子周急不继富也。冉子不知此道,乃为其母请粟。孔子亦不以其不当与而固执不可之义。盖冉子来请,又生变通之义焉。与之釜,釜六斗四升,亦兼示不当与之义。冉子又不悟而请益,孔子亦不执不与之义,又益之以庾。庾十六斗。既不深绝冉子之请,又兼明不当与之义,此与尧试鲧同道。虽明知鲧方命圮族,不可用,以佥岳并荐,谕之不从,而姑从众。于戏!此尧之所以如天,孔子所以亦如天也。冉子擅与粟五秉,孔子亦不怒,惟曰:「君子周急不继富」。亦略明大旨而已。于戏!孔子真如天矣!
冉求曰:「非不说子之道,力不足也」。子曰:「力不足者中道而废,今女画」。学者常情往往多与冉有同,而孔子断然不以为力不足,以为自画止者,何也?斯道无不通,人自阻碍。斯道无思无为,人自起意。意起则碍矣,道本无所碍。孔子所谓力不足者,非谓学道者于斯道之中有力不足也,谓徒步远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,负任而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,谓此类也。夫斯道忠信而已矣,何思何为,何阻何碍,而曰力不足乎?足与不足,皆人心自作此见,道初不如此,不作足不足之见,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。非力不足而自不学者谓之画也,而曰「止于此,吾不进也」。学者多此类也。惟圣人则不画,日月至者亦不画,馀皆画也。
学道安得有力足不足?足与不足皆人心自作此见,道初不如此,不作足不足之见,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。冉有乃自画。
汲古问:「学者用力,果有不足处否」?先生曰:「学道安得有力不足?足与不足是人心自为之。如冉求曰:『非不说子之道,力不足也』。故孔子曰:『力不足者中道而废。今女画』」。汲古问:「用力于仁又如何」?先生曰:「用力于仁,无思无为,精明纯一」。
子曰:「谁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」?圣人如此明告,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?视听言动者道也,俯仰屈信者道也,寐如此,寤如此,动如此,止如此。徒以学者起意欲明道,反致昏塞;若不起意,妙不可言。若不起意,则变化云为,如四时之错行,如日月之代明,故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。
子曰:「谁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」?圣言如此明告,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。日用云为,无非变化,无非斯道。视者斯道,所视之形色亦斯道;听者斯道,所听之音声亦斯道;思者斯道,所思之人情事理亦斯道。自清浊未分,以至于既分,阴阳交而四时行,百物生,皆斯道。动静有无皆斯道,不劳思索,念念皆妙。曰天,曰地,曰人,曰物,曰事,名谓不同尔,何者不妙?学者惟毋动乎意。
野不可,史亦不可,何故?野偏,史亦偏,偏皆未离乎意。惟文质彬彬,庶乎无意。
子曰: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」。此直非刚直不温和之谓,乃直正之直。子又曰:「一物失理,乱亡之端」。又曰:「茍违此道,民叛如归」。人惟睹不直而生者满天下,故玩忽以未必然,而妄言妄行者多,略不思圣人曰此乃幸免尔,其不免者皆不直也。圣言无不验,天下后世当深思幸免警告切至之旨。
孔子曰: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」。自古学者几千万人,解释论辩,自以为知之矣,而实不可以为知。此知不属思虑,有思虑不可以言知。知者,孔子谓「知及之」。好,如颜子好学。日至月至者可以言知之,不可以言好学。「不如好之者」,专为日至月至者发,言其怠也。若孔子则好而乐之矣。子曰「为之不厌」,亦好也。知斯好,好斯乐。好与乐,孔子谓仁能守之。
孟子曰:「人皆可以为尧舜」。而孔子曰:「中人以上可以语上,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」。何也?盖孔子之言非谓中人以下不可以为尧舜,但其气质昏甚,难以语上,「不可」云者,难之之辞也。又曰:「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」。亦非谓其断不可移也,特甚言下愚之不可告语,不肯为善,亦犹上知之不肯为不善,故曰「不移」。然又曰「性相近,习相远」,孟子亦曰:「尧舜与人同耳」。又曰:「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」。孔子又曰:「心之精神是谓圣」。然则所谓中人以下者自昏自迷耳,一日内明忽开,方悟吾性本与圣贤同,殊不相远。「心之精神是谓圣」,乃孔子所以告子思。此可谓圣人至言,而《论语》不载,首篇乃多载有子之言,有子乃曾子之所不可者,则记《论语》者固不足以知圣人之至言也。